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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章 每个人心底

黑白灰姑娘 十四阙 21679 2021-08-22 02:15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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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株月桂树,在一个女孩眼泪的灌溉下,悄然生长。

白金色的鸟停在树枝上,静静凝视着下面哭泣的女孩。

她很漂亮,也很善良,她从没想过要跟人争抢,但拥有的东西却一件件地失去了。她不能反抗,只能哭。

月桂树却因悲伤和痛苦而得以茁壮成长。

真像一个天大的讽刺。

于是鸟忍不住想,为什么阿波罗会喜欢达芙妮这样的姑娘?

一片浓雾。

整个世界都是白茫茫的,被浓雾所笼罩着,景致模糊不清。

这是哪里?

有个声音在遥远的呼唤她,声音飘渺,仿佛来自世界之外:“茜茜——茜茜——”

她觉得这个声音很熟悉,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,只好不停地四下寻找,是谁,是谁?

前方,浓雾散开一线,她欢喜地跑过去,就那样猝不及防地看见了百枝莲。

大片大片的百枝莲,随风轻轻摇曳着,花海深处,远远地站着一个人。

起先她以为是爸爸,但那人背对着她站着,茶色长发,在阳光下泛呈为华贵的金黄。她忽然觉得似曾相识,仿佛是烙在心底某个刻意被封住的记忆,在这个时候蹦了出来,叫嚣着“想起我,想起我!”

他又是谁?

这里究竟是哪里,仿佛曾经来过一般?茶金色的头发,会是谁?会是谁?

请你转过来!她朝那个人喊,那人却两手插兜开始走远。她连忙追上去,想看清他的真面目,就发现百枝莲不见了,脚下的路突然变成了草坪,辽阔的一望无边的绿色草坪,中间还有一片深蓝色的湖,湖上有荷花,粉、蓝、绿三色交相辉映,漂亮得就像画一样。

脸上凉凉的,却原来是湖里的喷泉飞溅出的水花,那人站在喷泉对面,修长而削瘦。

她终于可以看见他的侧脸,弧线优美,嘴唇鲜红,他望着别处,眼珠比草坪更翠绿。

然而,还是想不起来。

总觉得他的名字就在舌下压着,呼之欲出,可是舌头却好似有千万斤重,一点都动不了。

少年飞快地走上台阶消失了,她只好继续追。

场景再度转换,变成了豪华的大厅,紫罗兰图案的壁纸,晶莹剔透的水晶灯,所有的家具都镶着细条金边,少年坐在米色的沙发上,这一回,终于可以靠近。

她颤颤地伸出手,去碰触他的肩膀,他回过头来,一张空白的脸,没有五官,全是眼泪。

心顿时抽悸了一下,正想说些什么,沙发对面的壁炉里,突然跳出一只布娃娃,红帽子,黑靴子。她想,这不就是她的那只布娃娃吗?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想抱它,却见少年一把将它抢走,然后狰狞而笑。

多奇怪的场景,他分明在不停地流泪,却偏偏是狞笑的表情。

“把娃娃还我!”

“不还,不还,就不还!”少年拎着娃娃的一条腿,开始在房间里跳来跳去,她伸手,却怎么也抓不住他。

完了,她悲伤地想,再过一会儿,那娃娃就会从他手中滑脱,然后飞进壁炉。而她却眼睁睁地在一旁看着这一切发生,无力阻止。

不要跳了,求你,不要跳了,它会飞的,它真的会飞的……然后烧掉,只剩一个头。

可是少年如记忆剧本所安排的那样,没有理会她的哀求,再然后,布娃娃就真的从他手里飞了出去,不偏不倚地掉进壁炉。

看吧,果然如此吧?她心痛之余又有些觉得释然,紧绷着的神经终于得以松缓,走过去,把剧本的最后一步演完。

谁知,明明看见掉在火里燃烧的是那只布娃娃,但拿到手中一看,却变成了少年的头,脸被火焰熏焦了半边,剩余半边,还在不停地掉眼泪……

茜露达发出一声尖叫,从床上坐了起来。

晨曦穿过纱帘照进房间,淡淡地晒着她的蕾丝锦被,一切都是那么安逸舒适,原来不过是一场梦境。

可是,那个梦境却又是那么真实,真实得让人觉得残酷,以及……悲伤。

她伸手抹了把脸,额头上全是湿湿的汗,冥冥中有些可称之为劫数的东西正朝她逼近,而她不想面对,只想逃。

这时,玫兰妮拿着一大堆卡片走了进来,边看边说:“早啊,茜茜,你醒啦?快看看,你果然成了大名人啦,好多人都争相邀请你吃饭,想结识你呢。”

她沉浸在先前的梦境中,浑身懒洋洋地打不起一点精神,淡淡说:“我不喜欢跟陌生人一起吃饭。”

“那么,加里王子算是陌生人吗?”

茜露达微微一怔。玫兰妮将一张黑色的烫金小卡递给她,上面用非常漂亮的花体字写着:“致卡麦隆先生,期待与你共进午餐。”

连邀请函都透着骨子里的傲慢,不愧是加里王子。

“去吗?”

茜露达轻哼一声,将卡片随手一扔,“等他学会如何恭敬地邀请客人后再说吧。”

“估计你是此地唯一一个敢拒绝加里王子的邀请的人,我不得不说一句——你很酷。”玫兰妮轻笑,翻看手中其他的卡片,“那么其他人的你更加不会参加喽?像梅尔伯爵啦,唐卡斯先生啦,杰昆先生啦,威利先生……”

“等等!杰昆?”茜露达伸手取过卡片,与加里王子截然相反,杰昆的邀请函写得谦逊而亲切:“致——尊敬而神秘的鲁,不知我是否有荣幸请你品尝一下我的专用厨子的手艺?顺带一说,他最擅长的也是香橙牛排。你的朋友杰昆。”

玫兰妮感到好奇,“怎么,你要去赴杰昆先生的约吗?”

茜露达起身,披上晨褛走到桌边开始回信。“你不觉得他是个很深藏不露的人物吗?”

“呃,怎么说?”

“昨天的赌局里,大家都在赴汤蹈火,他却做到了明哲保身。”

“哈,茜茜你的比喻真有趣。”

这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,玫兰妮走过去开门,又是一个提着果篮的仆人,“尊贵的客人你好,这是你要的水果。”

玫兰妮道了谢,将门关上,然后取出里面的水果,底座上,又是一本薄薄的小册子。她打开看了几眼,说道:“茜茜,你要查的资料已经到手了。”

茜露达的笔停了一下,面上闪过一丝犹豫之色,梦中的最后一幕再度从脑海里掠过,烧焦的半边脸,流着泪的半边脸……她不禁闭了闭眼睛,低声说:“你念吧。”

“你要查的以撒·维拉少爷,是本次商会东道主温莱公爵的远房侄子,如你所料的,3天前,他来到了开米拉。”

茜露达抿了下唇,没有说话。

“不过来的路上发生了一件意外,他所骑的马突然发疯,撞上一家店铺的墙,墙塌了,马死了,而他也——”玫兰妮说到这里停了下来。

茜露达不由自主地逼紧嗓音:“他怎么了?”

“他伤得很重,现在正在此地接受治疗,不过据给他诊治的阿诺大夫说,情况非常不乐观……对了,他的房间就在主堡二楼,从西面那道楼梯绕去,第三个房间就是……”

她的话还没说完,茜露达已打开门冲了出去。

身后传来玫兰妮吃惊的呼唤:“等等,茜茜,等一下……”然而她没有理会,身体仿佛有它自己的意识,飞速奔跑,每个细胞都在用力呐喊,呼唤着一个名字——

以撒。以撒。以撒。

梦境成了现实的诅咒,烧了的脸在朝她哭,她无法想象那个跳脱的、永远神采飞扬的家伙现在是怎生一副模样。骄傲如他,自恋如他,怎么经得起这种打击?

“他伤得很重……”

“情况非常不乐观……”

玫兰妮的话,如两座大山,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脏上,让她几乎透不过气。

跑到一楼时,对面迎上艾力克,他开心地朝她招手,“嗨,早啊,鲁……”鲁字音还没发完,就被她丢在了脑后。

以撒。以撒。以撒。

为什么西边的楼梯这么长,台阶一级级地往上蔓延,仿佛怎么也跑不完,她扶住扶手,感到自己有些力不从心,喘得太厉害,不知是因为紧张,还是因为太久没有跑得这么急。

依稀中,仿佛又回到去维也撒的那一天,碧草蓝天,喷泉边的少年,穿着黑色礼服,转过身来朝她凝眸而笑,绝代风流,如在眼前。

接着是自皇宫回家的那个雨夜,家门口,看见他的马车,他靠着车壁,慵懒而寂寥地屈起修长的腿。

再来是清晨薄雾的码头,她的箱子被人撞落于地,他弯腰去帮她捡起来,动作轻巧。

那些画面交错在一起,微笑的他,站立的他,行走的他……健康的一个他。

以撒。以撒。以撒。

一扇棕色橡木门出现在视野之中,二楼,第三个房间。

他就在里面。

她跑过去,手指碰到门柄正要打开,一丝冰凉自铜制门柄上传来,那冰凉瞬间扩展成了一线、一股、一片——

她在做什么?

被这个问题猛然惊醒,她像一个梦游的人,自梦中醒来,发现自己站在不该站的地方上,满是震惊。

手指几乎是触电般地收了回来,茜露达怔怔地望着那扇近在咫尺的门,感到一种极为无力的恐惧。

这不是她。

这个样子,完全不是她!

她应该永远镇定,永远冷静,永远不被情绪所波及。她不会像个幼稚的小孩一样话也没有听完就匆忙地跑出来,她不会像个疯子一样连别人跟她打招呼都不去理会,她更不会像个痴情的女孩一样接闻到情人的噩耗而焦虑地拼命奔跑……

这不是她!

不是鲁·卡麦隆。

在她决定用这个名字时,就已经将茜露达的历史埋葬在了玛亚大陆。

所以,尊贵的以撒少爷究竟是生,是死,与她通通无关!

“恨我吧。比讨厌更强烈的憎恨我吧!”

最后一次见面时的话语宛如诅咒,在耳边清彻响起,茜露达紧紧握住自己的手,然后,转身,尽管脚步沉重,尽管心跳急促,但,仍然一步一步、固执地、异常残忍地往回走。

在这种关键时刻,她不允许自己有一丝一毫的软弱。

因为,软弱即意味着会功亏一篑。

而她,输不起。

“他伤得很重……”

那又怎么样?

“情况非常不乐观……”

那又怎么样?

怎么样——怎么样——怎么样——

双腿好似灌了铅,每走一步,都要用尽全身的力气。她扶着楼梯的扶手,比先前急奔而来时更吃力。

就在她走下长长的楼梯,准备穿过通道回蓝宝石时,前方出现了一道人影。

她起先并没有理会,然而那人的目光实在太犀利,太有存在感,她不得不抬头看了一眼。

这一眼下,立刻呆住。

前方距离她几步之遥的地方,加里王子手拿外套,看样子正要出门,然而此刻,却停在原地一动不动,极度震撼地瞪着她,完完全全一副被吓到的不可思议的表情。

好奇怪,他为什么那样看着自己?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?

茜露达顺着他的目光低下头,看向自己的衣服——

敞开的晨褛里,是一件珍珠白的女式睡袍,将曼妙窈窕的身体曲线展露无疑。

刚才一听到以撒重伤的消息就急忙忙地跑了出来,根本就忘了自己才刚起床,没有更衣,甚至没有梳洗。

她呆滞了2秒,伸手,将晨褛的带子系上,然后抬起头,异常平静地回视着加里王子。

阳光透过琉璃窗,映得通道一片明晃晃。

她和他,站在通道的两端,彼此对望。

5月11号,早晨,宿命的齿轮再度转动,以一种紊乱不堪的方式,草草登场。

*** *** *** ***

正午12点,黑水晶房门外。

茜露达默默站立了5秒钟,确信自己从头到脚没有丝毫疏漏、完完全全一幅隆重赴约的打扮后,才伸手敲了敲门。

房门几乎是立刻就开了,身穿暗金色礼服的杰昆亲自开的门,看着她,目光闪亮,“欢迎光临,见到你真高兴啊,鲁。”

他叫她鲁,而不是像之前一样叫她鲁少爷或是卡麦隆先生,彼此的关系仿佛一下子拉近了许多。从这一细节就可看出,此人完全如她所想的那样,圆滑而老练。

而且他身材高瘦,活脱脱一个衣服架子,虽然年纪不轻但是风度极好,像位真正的绅士。

茜露达向他行礼,走进去。只见接待室的东西全被挪走了,只剩下一张餐桌,上面铺着漂亮的桌布,放着金制的烛台和一束鲜红欲滴的红玫瑰。

没见到那位翡冷翠第一美人,她不禁有点奇怪,便问道:“尊夫人呢?”

杰昆微微一笑,笑容里带着几分神秘的味道,指着角落里的一件装饰品说:“哦,你是指她吗?”

那是一座半人高的翡翠雕像,雕的正是海伦,瀑布般的长发,高挑纤美的身躯,巧夺天工,栩栩如生。若非它全身都是绿色的,乍一眼看过去,还真有种缩小的海伦正站在那里的错觉。

茜露达不禁笑了,“你真是有趣,杰昆先生。”

“请坐。”他体贴地帮她拉开椅子,让她入座。这使她感到了一丝异样,通常而言,只有客人是女士时,主人才这么做,难道……他看出她的性别了?

茜露达抬眼望向杰昆,他神色自然地在她对面坐下,拿起桌上的一个小金钟,敲了一下,微笑说:“为了好好接待你这位贵客,我可是在菜式上下足了功夫,希望你会喜欢。”

一个仆人捧着盘子从侧门走了进来,最先上的是松露鱼子面包,酱汁很特别,不知是用什么做的,口感非常好。

接下去,黑松露浓汤、红酒香煎鹅肝、焗烤生蚝、深海龙鳕、四分熟香橙牛排一道道盛上来,最后还上了热浓浆巧克力拉瓦和玫瑰奶茶。

茜露达的脸色随着这些菜变得越来越古怪,偏偏杰昆还是那么温文如水地问她:“怎么样,对这些菜感到满意么?”

“你怎么会知道我喜欢吃这些菜的?”这里的每一道菜,都是她的最爱。从不曾对任何人说过,包括玫兰妮,这个杰昆,是怎么知道的?一道两道也就罢了,全部猜中,这实在也太诡异了些。

杰昆眨眨眼睛,“如果我说我对你非常了解,并且了解的程度超过除了你自己以外的任何人……你是否会因此而感到不安?”

茜露达放下了手里的刀叉。

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跳进了某个陷阱,而这个陷阱,由此刻坐在桌对面的男人一手布置。

“不,我感到非常荣幸。”她举起琥珀色的香槟呷了一口,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很镇定,“能让玉器大王杰昆先生费如此多心神,并不是谁都能做到的。”

“真会说话,茜露达。”杰昆一边说,一边慢条斯理地将鱼排切成一块块。他吃起东西来姿势亦与别人不同,那是极至的一种优雅,优雅到足以令任何贵族黯然失色。

而茜露达在听见他叫出自己名字的刹那,眼睛变得一片冰寒。

看来,他不只知道她喜欢吃什么,也完全知道她的身份——他是谁?他究竟是谁?

她感觉自己被再次推上了赌桌,而这一次面对的对手,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可怕。

“你是谁?”

“我?”杰昆笑,眉眼舒展间,灵动无限,“你为什么不猜一下呢?茜茜,你这么聪明,也许能猜得出来?”

茜露达的瞳眸蓦地一沉。

从鲁少爷到鲁,从茜露达到茜茜,他在一步步地朝她逼近,神秘而危险。他是谁?他究竟是谁?

就在那时,她注意到了对方暗金色礼服上的两道白色波浪花纹,那花纹自袖口一直蔓延到后背,非常漂亮,但也非常地……眼熟。

她绝对在哪见过!

可是,做工如此精致、样式如此别致的衣服,以她的审美而言,只要见过就不会忘记……等等!衣服?如果不是衣服呢……

餐椅突然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噪音,茜露达站了起来,望着对座的杰昆,难掩心中的震惊,自喉咙里逼出一个单词:“雨果?”

“叮咚!恭喜你答对了。”杰昆用餐巾优雅地抹了抹嘴巴,满含笑意地说,“要奖励么?我的小女孩。”

竟然真的会是它!

仙度瑞拉的守护神,那只讨厌的老喜欢说教的怪鸟,它怎么会在这里?

瞥一眼墙角的雕像,之前说它就是海伦她还以为是在说笑,现在看来,反而是真的了。它不但自己变成人类的模样,而且还把雕像变成了活物……

这一切,究竟是为什么?

她满心疑惑,他却更加怡然自得,做了个请的手势说:“别这么吃惊,我的小女孩,这几道美食可不是我用魔法变出来的,不好好享用一下岂非太浪费了?”

茜露达盯着他,半响,重新坐了回去。

“这才对嘛。你是我见过的最会控制自己的人类,别让我失望。”雨果敲敲小金钟,又有几道甜品被端上来,放了满满一桌。

等仆人离开后,茜露达才开口问道:“你怎么会来翡冷翠?”

雨果眼睛一弯,笑咪咪,“当然是跟着你而来。”

“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。”

“不好笑,那就不是玩笑。怎么?不相信自己有这么大的魅力?”

她忽然觉得烦躁,如果对方是人,也许她还知道该如何应对,可此刻坐在她面前正在尽情享受人间美食的,却是一个神。

连抬杠都变成了一种折磨。

“我想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谈的了,我要回去了。”她推开桌子,起身,雨果隔空做了个拍肩的动作,顿时有两股轻柔的力量压到了她的肩膀上,逼她重新坐下。

“别生气,我的小女孩。我确实是为你而来的,神是不说谎的。”

“那么,理由?”

“想看看你究竟能做出怎样的成就来,我对你充满了好奇呢。”

“那么你现在看到了?”

“看到了,我很满意呢。”雨果狡黠一笑,慢吞吞地说,“不过,如果你认为目前的这一切都是靠你自身的努力而创造的,那就错了。”

茜露达皱眉,“什么意思?”

“就拿昨晚的赌局来说,你真的以为你拿到最后一张A,是凭借你严密的逻辑和精确的计算?”

茜露达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,“是你做的手脚?”

“还有比伦的那场海难,你认为真是那么幸运,立刻就等到了救援船只经过?”

“也是你干的?”

雨果微微一笑。

而这一笑,却比什么话语都来的清楚残酷。

“为什么要这样做?”她的声音绽放在空气里,干涩沙哑,那是她几近破裂的自尊心。

“想帮你爬得更高。想看看你能做到怎样的地步……我说过,茜茜,我对你充满了好奇。”

茜露达突然一拳锤在桌子上,餐具被震得跳了一跳,发出很大的声响。她的面容因愤怒而显得格外激动,“别忘了你自己的身份!你是仙度瑞拉的守护神,凭什么来干涉我的生活?我记得我已经拒绝过你,我不需要你!听到了吗?我不需要你,不需要你,不需要!”

她将餐巾狠狠一拉,任由上面的瓶瓶罐罐倒了一地,然后起身,朝门口走去。

身后,雨果悠悠地说道:“你不想救以撒吗?”

茜露达的脚步顿时停住了。

像有谁拿着把大锤子在她心上开始敲打,分明告诫过自己不要再有情绪波动,但在这一刻,还是难以控制的胆战心惊。

“千百年来,你是第一个敢拒绝我,并且对我发这么大脾气的人类。”她没有回身,因此看不见雨果的表情,然而,他的声音一改之前的轻浮,变得低缓而慎重,“从你在纳塔利家拒绝我时起,我就对自己说,这个人类太有趣了,我绝对不能错过。”

有趣?在神的眼里,人类果然只是拿来玩乐的棋子?

“所以我跟着你来了翡冷翠,在关键时刻推你一把,或许你为此大受打击,因为这折损了你的骄傲,但是,为什么不从另一个好的角度去看待呢?人类,是群居的生物,因为他们不可能一个人生存。同样,你不可能永远只靠自己。接受适当的帮助,没什么不对。正如你结识了玫兰妮,并依靠她家的情报网搜罗资料一样,茜露达,为什么不能依靠一下我呢?”雨果的声音委婉动听,带着打动人心的力量,一个字一个字地传入她耳中。

茜露达的手抓在门柄上,铜制的门柄让她的手一片冰凉。她沉默了好一会儿,才回答说:“因为我还不起。”

“还?”

“我借助玫兰妮的帮助,我可以还她无数的珠宝甚至是一座开米拉城堡;我借助其他人的帮助,也可以给予他们对等的东西;但是你呢?你是神不是么?你什么都不缺。”发自肺腑地说出这番话后,茜露达转动门把,打开了房门。

门外,是阳光斑驳的走廊,有明亮,也有阴影,如人类一样,有圆满,亦有缺陷。这才是她的世界。

她的世界里,每个人都是如此卑微却又勇敢地生存着,为了弥补缺陷,为了更加圆满——哪怕他们一生都不会真正圆满。

很辛苦,但这才是,人生。

就在她的左脚迈出门槛的刹那,雨果突然又说话了:“不,亲爱的。我并不是什么都不缺——起码,我比你更寂寞。”

茜露达诧异地回头,这个比所有人类都要高贵优雅的男子站在餐桌旁,虚幻的脸庞上却有着真切的一种悲伤,他低声着,重复着说:“你永远想象不到,我有多么寂寞。永恒的生命,无缺的物质,让我看尽了人世沧桑,永远孤独地存在着。我既非神族,亦不是魔鬼,所以两边都得不到友情。你是千万年来,第一个能够与我交谈的人——注意,我这里用的是交谈,而不是指仙度瑞拉那样单方面的述说,这令我感到由衷的一种……快乐。所以,我对自己说——一定、一定不能错过你。”

烦躁的心忽然间就变得平静了。

茜露达静静地望着他,发现他其实没想象中那么讨厌,甚至有那么一瞬,她觉得自己跟他的心,贴得很近。

她能理解那种寂寞。

在过去的17年历程里,孤独是她心灵的挚友,没有人懂她真正的想法,没有人关心她是否真正开心,她有妈妈有姐姐,却像是活在只有自己一个人的世界里,沉默而安静。

有一天,有个人敲响了那扇孤独的门,却是用一种极为不堪的方式:嘲笑、捉弄、使坏……细算起来真是没一件好事,可是,却真的让他破了那扇门,在她心中扎了根。

那个人,便是以撒。

茜露达想到这里,长长长长地叹了口气。不知是为雨果,还是为自己。

“所以,如果你真的够聪明,就不应该拒绝我。”雨果走到她面前,按住她的肩,直视着她的眼睛说,“因为,利用人类不算什么,利用一个无所不能的半神半魔族,才是真正的本事。”

茜露达咬着下唇,眸中千丝万绪,如烟花般绽放、散开,再一一消逝,最后,凝结为一句话:“你……能帮我治好以撒的伤?”

走廊上的窗户大开着,有风吹过来,撩起她的短发,明亮如星的眼睛里,瞳仁纯黑,分明是不起波澜的深海,却在这一刻,让某种柔软无奈地渗了出来。

不去看以撒,并不代表她就没有放在心上。

他们之间的相处模式太奇怪,从来没有真正地靠近过,但却一直一直,藏在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。

须臾不离。

*** *** *** ***

“你所要找的奥林匹斯12神蜜蜡,哈尔雅王子已经有了3颗,所以还剩下9颗。”

离开黑水晶,回蓝宝石的路上,茜露达一直回想着刚才雨果告诉她的相关资料,眉头微微皱起,要是真如他所说的那样,那么,最糟糕的情况发生了。

“赫耳墨斯在梅尔伯爵手中。”

“梅尔伯爵?据我所知他最近的日子并不好过,世袭的头衔并未能给他带来对等的收入,再加上昨夜又一下子输掉了7000万,想必会捉襟见肘。我认为,这颗用钱就可以买过来。”

雨果笑笑,没有表示看法,继续说:“淮斯托斯在10大富豪之一的海蒙那里。”

“我知道他,他是个瓷器收藏家,我手里正好有件非常难得的瓷器,我想他肯定很有兴趣跟我换。”

“赫斯提亚目前属于温蒂公爵所有。”

她想了一会儿,抬头,“也许玫兰妮有办法通过艾力克的关系把它弄到手。”

“你还真是会利用一切可能的关系。”雨果似赞非赞地夸了一句,停了停,说,“以上3颗都属于比较好弄的,下面6颗就比较棘手了。哈帝斯和阿瑞斯那2颗,在德普手中。”

“德普?那个臭名昭著的食尸鬼?”

“是。他可以说是个欺诈大师。我很期待你与他的交锋。”雨果说这句话时,眼睛弯成了两道弧线,怎么看怎么不怀好意。

“还有4颗。”

雨果眨眨眼睛,“阿耳忒弥斯在和你有过节的船王汉斯手里,怎么样?现在是不是后悔自己得罪了他?”

她的回答是一声冷哼。

“最后,也就是最坏的一个情报:12神中最重要,也可以说是最美丽的3颗——宙斯、赫拉,以及阿弗洛狄忒,”雨果凝视着她,不知是真替她担心还是故意气她,慢吞吞地说,“在加里王子手中。”

她心头一震——被玫兰妮不幸料中了。

“对德普,你可以用骗;对梅尔,你可以用买;对海蒙,你可以用换;对汉斯,你可以用逼;对温蒂,可以通过艾力克走走人情;可是……直到此刻,我还是想不出你能用什么方法从加里王子手中把那3颗蜜蜡弄过来。”

“那就不需要你操心了。”

雨果也不生气,继续兴致满满地笑着,拍拍她的肩膀说:“加油吧,我的小女孩。”

他当时的目光闪闪发亮,像个寂寞已久的孩子,终于找到了感兴趣的玩具。尽管没有丝毫恶意,但仍让人觉得很不愉快。

——她深陷局中无法逃离,而他却在外面等着看好戏。

回想到这里,茜露达一把推开蓝宝石的房门,久候的玫兰妮正坐在沙发上读书,一看见她,立刻站了起来:“怎么样?午餐一定吃得很尽兴吧?听说……”

茜露达打断她的话:“听着玫芝,我已经知道其余9颗蜜蜡的下落了。”

玫兰妮睁大眼睛咦了一声。

茜露达走到镜子前,轻摩着自己的衬衫驳领,驳领上,剑与盾图案的钻石领针闪闪发亮。

“战斗开始了,亲爱的,准备好了吗?”

随着这一句话,一切都紧锣密鼓的展开了——

“谢谢你,梅尔伯爵。”茜露达起身与之握手。

刚收下1亿瑞尔的梅尔伯爵满脸红光,笑得很愉快,“哪里哪里,我该谢谢你才是。反正这颗蜜蜡一直放家里也是纯摆设用。”

“合作愉快。商会上见。”茜露达提着袋子离开,门外,玫兰妮朝她比了个V字。

5月12日,黑中透亮、看上去颇有几分诡异色彩的赫耳墨斯到手。

“听闻海蒙先生喜欢喝茶,这套青釉茶具来自神秘的华兹大陆,上面的釉色被称为‘蟹壳青’,非常的轻薄光滑,只有一本书那么重,价值犹在蜜蜡之上。如果不是为了收集全套,我也不会割爱。您是识货的人,就不必我多介绍了。”

须发皆白的老年绅士,爱不释手地捧着那套茶具,最终拍板说:“没问题!”

沙发上,茜露达与玫兰妮相视一笑。

5月13日,火焰般的淮斯托斯拿在手上,几乎连肌肤都被映红了。

“艾力克,能否请你帮我个忙?”

“哦,亲爱的玫兰妮小姐,不要说一个,十个一百个都没问题!”

5月明媚的阳光下,坐在阳台上悠闲的喝着下午茶的两个人有了这样一番对话。

然后便是晚上9点整,一只包装得极为精美的盒子被送到了蓝宝石。

扯去缎带,打开盖子,琥珀般浅黄明润的赫斯提亚静静躺在红色天鹅绒中。

旁边还有一张卡片,每个字母都写得圆呼呼的,异常可爱——

“送给有着和此珠相同颜色的美丽眼睛的玫兰妮小姐,祝你永远那么迷人。”

茜露达盖上盖子,拥抱了一下玫兰妮:“谢谢玫芝。要不是你的魅力,这颗蜜蜡绝对不会这么容易就到手。”

玫兰妮哈的一笑,拿着那张卡片说:“这孩子还真是可爱呢,该怎么谢谢他好呢……”

“以身相许吧。”

玫兰妮娇嗔道:“别开玩笑了。我比他大6岁。”

“如果只是年龄的问题,应该不难解决吧。”

玫兰妮轻叹一声,笑容黯了下去,“当然还有其他很多原因,最重要的是,自彼特死后,我就没再想过嫁人。”

茜露达抿了下唇,没再说话。

如果说她最怕的就是麻烦,那么麻烦里她最怕的就是感情。

自己都已是一塌糊涂,又怎么管得了别人的?

“啊,不说这个了,说说你吧。”玫兰妮转移开话题:“12神已收集到了一半,恭喜。”

“剩余的一半才是关键吧。”茜露达坐下,为自己倒了杯茶,揉着额头说,“我一想到这些就头疼。”

“那倒是,剩余的3个人,一个恨你入骨,一个到现在还没出现,还有一个,是万年冰山,怎么撞都没反应,的确很难搞定。”玫兰妮说着,又取了一大堆新邮件回来。

茜露达将头靠到椅背上,望着镀金雕花的天花板说:“明天商会就要正式开始了,而商会一结束,大家就都会离去。也就是说,我只剩下3天的时间……3天,3天……时间真是不够用啊……”

玫兰妮将一张卡片递到她面前,笑着说:“机会来了,加里王子被你拒绝了一次后,没有气馁,再度发来邀请函。”

依旧是黑色烫金的精美卡片,优雅又奢侈。

只不过,这次的称呼不再是卡麦隆先生,而是简单的一个“鲁”字。

茜露达盯着那个鲁字,眼眸由浅转浓。

玫兰妮问:“去吗?”

茜露达的目光顿时转到她身上,看着她瀑布般的长发,精致美丽的妆扮,以及盈盈一握的腰肢,眼睛逐渐变得明亮起来。“玫芝,你说为什么男人和女人站一起时,女人总是显得格外娇弱呢?”

玫兰妮咦了一声,不明所以。

茜露达弹记响指,自己回答了那个问题:“是因为两性从来不曾真正平等的关系吧?我知道该怎么做了。”她顿时跳起来,走过去一把拉开自己的衣柜。

玫兰妮一头雾水的问道:“知道什么了?决定答应加里王子的邀请了么?”

“嗯。”她从柜子里取出一条黑色绣有银丝花纹的长裙,扔到床上。

玫兰妮吃了一惊,“你要女装赴会?”

茜露达朝她微微一笑,然后走到镜子前。镜子里是个相貌清秀的少年,一双眼睛黑如点漆,皮肤像雪一样白皙,短发被风吹得有点乱,于是她抬手那么轻轻一拢,说道:“男装,女装,都只不过是一种手段而已。之前之所以以男装示人,是为了能够引起足够的重视,让对方将我放在对等的竞争对手这一位置上,但是现在——”

浅色的唇角微微上扬,勾起讽刺的弧度,“我想让对手轻视我,越轻视,越好。”

虽然悲哀,但却是事实——男人从来不会把女人视做竞争对手。

所以,想要从加里王子手中拿到蜜蜡,就要先降低他对她的戒心,既然他已经知道了她是女人,那么就用女人的姿态趁机靠近,了解得越多,机会也就越大。

因为只要是人,就一定有弱点。

而只要有弱点,就一定可以加以利用。

——加里王子,你会有什么弱点呢?就让我来挖掘与揭露吧。

镜子里的少年,眼睛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。脱去外套,解开扣子,换下简便的男子装束,将繁琐的女装重新一件件穿上身。

黑色塔夫绸长裙曳地而立,鲸骨箍撑持着轻盈的冠盖,显得腰肢纤软腿修长。天鹅般优雅的颈项上挂着长长一串钻石项链,在灯光下晕染出七色光华,如她的眉眼般,有种夺目的绚丽。

一旁的玫兰妮夸赞说:“很漂亮。我要是加里王子,肯定被你迷得神魂颠倒。”

“我一直觉得能用金钱或者美色解决的麻烦就根本不能称之为麻烦。加里王子如果真是那种浅薄之人,我就不用这么头疼了。不过这样也好,”说到这里,茜露达顿了一顿,加重语气说:“游戏嘛,太容易就不好玩了。”

“你还真是不服输的家伙。”玫兰妮说着,递上一条银丝披肩。

茜露达披上披肩,吻了吻玫兰妮的额头,“祝我好运吧,亲爱的。”

“真的不用我跟你一起去吗?”

茜露达打开房门,回首,朝她微微一笑。

玫兰妮顿时放下心来。因为——

那是一个无论遇到什么事情都不会失去镇定的自信笑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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