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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章 铁马冰河入梦来

百岁延年 烟火行 4822 2021-09-08 03:55

贺延回到守令府的时候,正巧燕京连夜赶来的仵作验尸完毕。彼时正赶上千里神行的陆许扬匆匆忙忙赶回来,手里提溜着个花花绿绿的物件儿——准确的来说,是个人,还是一个被五花大绑的姑娘。贺延偏过头,多少有些不忍直视。几路人马撞在一块儿。陆许扬冲贺延打了个手势,“李仵作有事先说。”然后扛着那裹成蚕蛹的人去了关押室。那仵作脸色煞白,满头大汗,整个人都显出一股虚浮之色,唯独两只眼睛神采奕奕,透着一股不合时宜的兴奋。贺延这才想起来,乌在野死后被分尸,死状定然极为难看。事实上,那也许根本不能称为一具尸体,那就是几块碎肉,泡着井里,几乎快成了肉糜。这仵作,姓李,大理寺任职…想来便是“摸骨圣手”李老先生的嫡孙,李沛文。那青年斯文秀气,一副病弱之色,然而眼眸亮晶晶的,意识到不妥,又似乎在强行压下兴奋。贺延啧了一声,燕京李氏仵作世家,净出奇人。“贺司直,尸体已验。死者在京中泡过,有些部位肿胀虚浮,难以判断。初步结果,死者身上有淤青,是生前曾与人斗殴所致。致命伤是腹部的刀伤,伤口与凶器吻合。”“但是…”青年犹疑了一下,似乎纠结该不该说。贺延说,“有话直说便是。”“大人…死者脖颈后有两处细小的针眼,我不知是否与案有关。”贺延思忖道,“带我去看看。”李沛文有些震惊,似乎没想到这世上还有第二个人对这具尸体有兴趣,连带着惨白的面色上浮出了潮红。他有些惊喜道,“贺大人这边走。”陆许扬安置好那姑娘,跟上贺延出来。见到李沛文:“李仵作,晚上好啊。”“…欸…好。”李沛文又激动了,忙不迭地点头回礼。可不是,这人可叫了他两回“仵作”了。这是一种莫大的认可!贺延一眼看穿,毫不留情地嗤笑。这傻小子大概想不到陆许扬这人的表面功夫有多好。果不其然,陆许扬往前迈两步同贺延传音:“那个,李圣手的嫡孙李沛文。你不关注这些琐事,所以不知道。听闻这小子自幼病弱,见到死尸,能直接给他吓晕。李家原本就没指望他能继承家学,谁知他对此道甚是热情,瞒着家里人到处往有案子的地方钻,他们家没办法,就给他在大理寺寻了个官职。这回要不是那帮人精听到分尸案推脱,也轮不到他来验尸。”“你也知道,这里多的是混日子的官家子弟—”陆许扬一哽,想起来觉得自己仿佛说错了话,“不过咱们也在这待不久就是了。”他摸了摸鼻梁,悄悄打量贺延,后者面不改色,看起来压根没放在心上。陆许扬与贺延在扬州一块儿长大的,若有个“贺景寻兄弟排行榜”,他自然是当之无愧的榜首。只是,他有时候也会莫名地怵这位爷。年纪轻轻的,通身气势压根压不住,跟他逮一块儿,像给人身上安了座山一样,气都喘不过来。……半柱香后,陆许扬觉得自己还是低估了他。停尸房里,贺延俯下身,朱红的衣摆滑落地面。他削长的一截臂掀开那块白布,浑不在意地琢磨那无头尸块。陆许扬觉得胃里翻涌,然而另外两个人竟然都跟没事人一样。他只好强装无事。贺延卷起袖,露出一截冷白的小臂,瘦削有力,隐隐泛着青筋。手骨纤长,向尸体后颈摸去。那尸体拼合成人形,头和脖子还是分离的。陆许扬“呕”一声冲了出去。半晌,贺延从那两处针眼里逼出两根骨针。那针狭细锋利,淬毒的黑,即便迎着光也像根头发丝一样微不可见。更别提那针眼有多细小了。贺延瞥了一眼李沛文,虽然只给了一瞬眼神,后者依然品咂出些赞许尊重的意味来。陆许扬吐完回来,看着李沛文莫名其妙地挺直了腰板,“……”“承引针?怎么会在此处?”他惊异地看向贺延。李沛文迷茫地看着面色凝重的两人。陆许扬喃喃道,“青宇门怎么会掺和进来?”按理说,乌氏几朝皇商,乌家大公子被谋杀夜巷,早应该惊动朝廷。偏偏只派了他们这些“游鱼虾米”来,一来事发突然,距案发不过几个时辰,他们几个恰好在扶风。二来…摆明了有人想压下这事儿。乌在野的死,在某些方面,是符合朝廷期望的……可是这里面,竟然有江湖门派的手笔。贺延同陆许扬交换了眼色,少年眉头紧促,漆黑狭长的眼深不见底,浓密的眼睫微微翕动,遮盖住眼里暗色。“青宇门,可是那个“夜半三更,取尔人头”的青宇门?那承引针,便是那个“上承碧落,下引黄泉”的承引针?”李沛文脸色煞白。也不怪他。陆许扬暗叹。先帝在时,大靖朝连年征战,境内多有民不聊生之地。悍匪成群,贼众结帮,久而久之竟发展出了规模。大靖几大匪帮,东飞鸿,南青宇,北归秀。“这青宇门是这两年才并入几大势力的,什么“夜半三更,取尔人头”,不过是唬人的勾当。”贺延沉声,有些疲倦地揉了揉太阳穴。“真正光大青宇门的,是这承影针的主人—颂月。”“就是那个青宇门的阎罗王——颂月将军?”李沛文惊喊出声。陆许扬抱怨:“你那么大声做什么?又不是个真将军,野鸡匪帮瞎喊的罢了。再说了,颂月?起这名男不男女不女的,一听就很变态。”“颂月为名,是因为他只在月夜杀人,”李沛文哆嗦着,缓缓抬起头,屋外的天空上,挂着一轮又大又圆的月亮,云气隐约飘忽,浮在那圆月表面,他咽了咽口水,“据说,那个魔头,啊不是……颂月将军,每次杀完人,都会给对方祝颂。”屋里仿佛有阴风窜来窜去,陆许扬被李沛文哆嗦的声音说的有点毛,嘴硬道,“怎么,还人性未泯啊?这些玄乎的东西多半是谣言。要不就是那帮悍匪捏造的,为的就是吓唬你们这种人——还没开打呢,自个儿就吓得腿软了。你说是吧,延哥——贺延?!”他们对着门外的天啰嗦,未曾注意到,那红衣少年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滑落在地面。朱红的衣摆像罂粟一样妖冶,月下清晖,如同一片血色,红衣灼人眼。李沛文喃喃自语道“月夜杀人,月夜…”尔后眼白一翻,晕了过去。……悠长又幽远的,是灌入耳朵的声音。可是看不见—一片漆黑,无边无际的黑。贺延睁开眼,什么都看不见,他被广袤的黑暗吞噬包围,只有声音。各种各样的叫卖声—卖花声,女子娇俏的吴侬软语“卖花咯”“给情姑娘买朵花哟”;早点铺子的,“新鲜的汤包—刚刚出炉”;酒楼门口的招呼,“客官您这边请欸”;糕点铺子胭脂铺子,卖糖葫芦的卖云吞的卖拨浪鼓的……吵。他不知今夕何夕,不知身在何处,甚至不知他—是什么。好像惨白的额头出了薄汗。他难以忍受无边的黑暗,无边的嘈杂—终于,他撕了一条口子。划破黑色的大网,挣破束缚的锁链,天际泄露一线微光,照了进来。他费力地向前,向前…黑暗如潮水一般褪去。眼前的景象虽是光明,然而模糊又遥远,如同雾里看花,四周都好像隔着一层障壁。他依稀辨认出这平朗开阔的大街似乎是扬州的长平街,身体本能地向前,他走过卖糖葫芦的,卖馍馍的,卖花的……再一晃神,他手里不知怎么就拿上那些—一根糖葫芦,一份凤梨酥,几根钗环……他这是在做什么!贺延对着自己胸口打了一掌,却穿过虚无。这是……一场梦吗?少年有一丝心慌,从胸口开始酥酥麻麻的一阵悸动如同藤蔓般缠绕蔓生,纠缠住他的四肢百骸。那条漫长的路终于有了尽头。他在长平街街角和她相望。“她”是谁?他不知道,可本能向那黑衣劲装的女子靠近。“阿延-”寒梅立枝头,冷韵香气幽。贺延觉得嘴唇有些干渴,他下意识地舔了舔。行人在大漠里,焦阳遥照千里,黄沙漫天卷起,他遇到一汪清水,甘甜醇厚。他发觉自己的唇瓣无声翕动。他听不清自己说了什么,但他听见了回答。“我不要这些。”“我要一个真相。”我要一个真相。女子清冷毅然的声线里带着微不可察的委屈,同云中书院耳房里的声音蓦地重叠起来。起沉转伏,钩沉顿挫,完完全全地重合在一起。所有的所有失了真。世界在坍塌。潮水一般涌入的画面潮水一般地褪去。没有街道、没有女子、什么都没有。如同胸口抽掉一根肋骨,贺延茫然失措地睁开眼,漆黑的眼底是少见的慌乱,修长的手下意识抚向胸口。世界雾气缭绕,唯有他周身空荡荡。破晓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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